叶嘉莹谈孟浩然:李白直言“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”

读书 2015-02-26 14:25 人民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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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民网北京2月15日电  (陈苑)这本书是在台湾《古典文学》杂志上连载的叶嘉莹讲唐诗的系列讲座。作者结合人物的生平和当时的历史来讲,分析深刻,入木三分,会让读者在领略诗歌的优雅与隽美的同时,更能体会到作者独到的用心,展现了唐诗的独特魅力。

《叶嘉莹说初盛唐诗》精彩书摘(六)

初唐诗人之孟浩然

在唐代诗坛中,人们一般将孟浩然与王维并称,因为他们有很多作品,或者写名山胜水,或者写田园风光,所以又被称为山水田园派诗人。不过,同样描写山水田园,但每个作者的性格经历不同,心灵感情也不同,因此作品的风格面貌也有很大的差异。唐代的山水田园诗人除了盛唐的孟浩然、王维等人以外,到中唐以后,比较有代表性的还有韦应物和柳宗元。等介绍到这些作者时,我们可以互相做一个比较,就会发现,他们的作品具有不同的面貌和风格。既然作品的风格与作者有着密切的关系,我们要理解某人的诗,首先就要理解作诗的人。那么,孟浩然是怎样的一个人呢?下面我们来看一看他的生平。

孟浩然,湖北襄阳人。传记上记载得很简单,只是说他生于武后永昌元年,卒于玄宗开元二十八年。早年隐居在湖北的鹿门山,四十岁以后才来到首都长安求仕,失意而归等等。

前几天有一位教授对我说,你看西方或日本的电影和文学,常常会探讨到人的心灵深处的一些非常深隐的情感意识,可是中国的一些传记,往往只是写外表,写某人生于何年,卒于何岁,一生都做过什么官。所以有时候你看某些传记,一大篇都是那人的官职,而真正的心灵感情的活动,却没有谈到。

我们现在看孟浩然的生平,虽然书上写得很简单,但是你如果真的读过孟浩然的诗,再结合他的诗来看他的生平,就知道这里边有非常复杂的情况。一般以为孟浩然是一位不甘隐沦却以隐沦终老的诗人,这不完全正确。我们从一开始讲唐诗,就提到中国读书人的意念中所不能摆脱的仕与隐的情意结:你是求仕呢?还是求隐呢?在我们讲过的诗人中,王绩属于清者的品格,当他看到隋末天下大乱的社会现实,就辞官退隐了,所以他是一个勇于退隐的代表;陈子昂属于任者的品格,即使在武后当权的时代,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,仍然勇敢地出来求仕了。所以,他是一个勇于仕进的代表。那么孟浩然呢?我认为,就其本性来说,他是喜欢自然放旷的隐士生活的。事实上,他早年也一直在鹿门山过着隐居的生活。而且,孟浩然的故乡——襄阳这个地方的风景很美。在中国古代,这是一个隐居的风气特别盛的地方。有一本书叫《襄阳耆旧传》,就记载了很多终生没有出仕、隐居襄阳以终老的人。另外,孟浩然有一首《夜归鹿门山歌》,也可以证实这一点,他说:

山寺钟鸣昼已昏,渔梁渡头争渡喧。

人随沙岸向江村,余亦乘舟归鹿门。

鹿门月照开烟树,忽到庞公栖隐处。

岩扉松径长寂寥,唯有幽人夜来去。

你看他笔下的襄阳多么美丽 !日暮黄昏后,山上的寺庙里传来晚钟的声音,在渔梁那个码头的渡口,很多渔船争相划过,一片喧哗。这时,人们沿着沙岸向江村走去,我也要坐船回鹿门山了。鹿门山上的月亮出来了,月光照在烟霭迷蒙的树上,忽然间,我来到庞公隐居的地方。“庞公”是谁?庞公即庞德公,是东汉的隐士。据《后汉书?逸民传》记载:“庞公者,南郡襄阳人也……荆州刺史刘表数延请,不能屈……后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,因采药不返。”所以,襄阳自古以来就盛行隐居的风气,而且大家都尊重那些隐居的人。从这首诗还可以看出,孟浩然也是喜欢隐居生活的。

我们还可以再举一首他早年所写的,反映隐居生活的诗,题目是《秋登万山寄张五》。

北山白云里,隐者自怡悦。

相望始登高,心随雁飞灭。

愁因薄暮起,兴是清秋发。

时见归村人,平沙渡头歇。

天边树若荠,江畔洲如月。

何当载酒来,共醉重阳节。

“万山”是襄阳附近的一座山。他说,我登上万山向北望,看到对面的山峦隐约在云雾之中,这样的景致使我们这些隐居的人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欣喜愉悦之情。李白也写过类似的诗:“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去闲。相看两不厌,唯有敬亭山。”他说,我看到辽远的天空中好多鸟都飞走了,消逝了;一片没有伴侣的孤独的云,在空中飘走了,而它飘动的姿态是那样的悠闲。在孤独寂寞之中,我能与之面对面相看而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,只有敬亭山了。红尘内,官场中,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,尔虞我诈,正如嵇康所说的:“千态百怪,在人目前。”你看一看反映晚清官场腐败的那些小说,像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、《官场现形记》等等,那真是官场千态百怪的现形!你再看一看中国现当代小说家所写的那些官僚的贪污腐败,那一切的竞争,真让你觉得厌倦!而大自然的山水,这么真诚,这么美好,没有虚伪,没有欺诈,故隐者之所以不愿意求仕,正是因为对于尘世间所有这些怪现状的深深的厌倦。他们寄情山水,则能获得精神上的一种真正的“怡悦”,这是隐者的怡悦。接着他说,我看到山这么美,就想爬上去;当我爬山的时候,高高的秋空上有飞翔的鸿雁,而我那种高远开阔的心怀,就仿佛与鸿雁一齐在天上飞翔。暮色降临了,我被那种黑暗、孤独的氛围所侵袭,心中不免哀愁,而我的感发是秋天引起的。有时,我看见在村外劳动的人归来了,他们走累了,便坐在沙滩的渡头那里休息。天边的树本来很高,可因为距离我太远了,看上去如同荠菜一样矮小;而江边的一片圆圆的河洲,就像天上的圆圆的月亮。最后他对张五说:你什么时候才能带着酒来,到了重阳佳节,我们就可以在这美好的大自然中开怀畅饮,一醉方休了。

所以,你看他早年所写的诗,真的有一种悠闲的情趣。那时,他是能够在隐居生活中自得其乐的。这不仅是因为襄阳的地理环境好,适合于隐居,而且,孟浩然之选择隐居生活,更与他放旷自然的天性有关。

关于孟浩然自然放旷这方面的天性,我们还可以引用与之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对他的评价来证明。王士源与孟浩然同时而比较年轻,他也是湖北人,非常仰慕孟浩然的才华。当孟浩然死后,他觉得孟浩然既然没有正式做过官,历史上不一定会有他的传记,而这么风流文采的一个人,从历史上默默无闻地消失了,是件很可惜的事情。所以他就搜集孟浩然散佚的诗篇,编成一本诗集,这样才使孟浩然的诗得以流传下来。在这本集子的序中,王士源是这样叙写孟浩然的:他说,这个人“骨貌淑清,风神散朗”。所谓“貌”,是指人外表的形貌;“骨”,是指人的风骨精神,是由内向外表现出来的一个人整体上的风度。有的人,也许他的眼耳口鼻的面貌长得很好,可是他整体的风度不好。有些男孩子评论起女孩子来很刻薄,说某某女生是“半截美人”,什么是“半截美人”?就是坐在那里不动,她的面貌很不错,可站起来一活动,这个风度就不行了。“淑”是美善的意思,《诗经》上说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,所以这个“淑”不只是形体之美,而是一种品格之美表现出来的美好,是美与善的结合。“清”就是很清秀而不落尘俗的样子,有的人你一看就是凶恶的面貌,而有的人一看就是和善的面貌,这就是骨貌的差异了。再看“散朗”。“散”,是不受拘束、潇洒自然的样子。有些人当然人品不错,也很规矩,可是太缺少情趣、太死板了。你跟他说话时,因为他不自在,你也就跟着他一起不自在了。“朗”,就是光明磊落。有的人,你一看他,或者一跟他说话,就觉得他怎么老是勾心斗角、隐隐藏藏的?中国儒家说“君子坦荡荡”“小人”才“常,戚戚”呢。因为君子“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”(《孟子·尽心上》),你内心没有亏欠,表现出来才是光明磊落的样子。从王士源这两句话可以看出,孟浩然不管是内在的骨还是外在的貌,都给人一种潇洒自然,不落尘俗的印象。

后边接着写孟浩然的为人,他说“行不为饰,动以求真,故似诞”,他无论做什么事情,都不虚伪,不作外表的装饰,一举一动都是以真诚与人面对的,所以从一般的世俗人看起来,就觉得他好像太放诞了。你看有些人故意造作,讲话的时候总要拿一个调子,觉得这样做才显出他有权威。接着说他作文章“文不为仕,伫兴而作,故或迟”,他写文章不是为了求做官,也不去写那些时髦的追随风尚的文章,而是等到自己内心真的有了感发才写,所以他不是写得很多很快的那类诗人。

最后说他的交游:“游不为利,期以放性,故常贫。”中国人说:“游”有几种情形:一个是宦游。这在以前讲王勃、杜审言时我提到过了;另一个是游学或交游,就是交朋友的意思;再有,我们现在不是常常说旅游、游览吗?而“游不为利”的游,在这里应该指交游。他说,孟浩然交朋友不是为了一些自私自利的目的,他无论到哪里去,都不是为了升官发财,也不是为了找机会赚钱。他虽然也到过很多地方,结交了很多朋友,但那都是任凭自己天性的自然——我喜欢谁就是谁,我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。有些人交朋友总是看对方有没有可利用的价值,而孟浩然不是这样,结果游来游去,越来越穷。这就是王士源笔下的孟浩然,从以上描写可以看出,他是很欣赏孟浩然的。

我们还可以再举一首他早年所写的,反映隐居生活的诗,题目是《秋登万山寄张五》。

北山白云里,隐者自怡悦。

相望始登高,心随雁飞灭。

愁因薄暮起,兴是清秋发。

时见归村人,平沙渡头歇。

天边树若荠,江畔洲如月。

何当载酒来,共醉重阳节。

“万山”是襄阳附近的一座山。他说,我登上万山向北望,看到对面的山峦隐约在云雾之中,这样的景致使我们这些隐居的人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欣喜愉悦之情。李白也写过类似的诗:“众鸟高飞尽,孤云独去闲。相看两不厌,唯有敬亭山。”他说,我看到辽远的天空中好多鸟都飞走了,消逝了;一片没有伴侣的孤独的云,在空中飘走了,而它飘动的姿态是那样的悠闲。在孤独寂寞之中,我能与之面对面相看而永远不会感到厌倦的,只有敬亭山了。红尘内,官场中,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,尔虞我诈,正如嵇康所说的:“千态百怪,在人目前。”你看一看反映晚清官场腐败的那些小说,像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、《官场现形记》等等,那真是官场千态百怪的现形!你再看一看中国现当代小说家所写的那些官僚的贪污腐败,那一切的竞争,真让你觉得厌倦!而大自然的山水,这么真诚,这么美好,没有虚伪,没有欺诈,故隐者之所以不愿意求仕,正是因为对于尘世间所有这些怪现状的深深的厌倦。他们寄情山水,则能获得精神上的一种真正的“怡悦”,这是隐者的怡悦。接着他说,我看到山这么美,就想爬上去;当我爬山的时候,高高的秋空上有飞翔的鸿雁,而我那种高远开阔的心怀,就仿佛与鸿雁一齐在天上飞翔。暮色降临了,我被那种黑暗、孤独的氛围所侵袭,心中不免哀愁,而我的感发是秋天引起的。有时,我看见在村外劳动的人归来了,他们走累了,便坐在沙滩的渡头那里休息。天边的树本来很高,可因为距离我太远了,看上去如同荠菜一样矮小;而江边的一片圆圆的河洲,就像天上的圆圆的月亮。最后他对张五说:你什么时候才能带着酒来,到了重阳佳节,我们就可以在这美好的大自然中开怀畅饮,一醉方休了。

所以,你看他早年所写的诗,真的有一种悠闲的情趣。那时,他是能够在隐居生活中自得其乐的。这不仅是因为襄阳的地理环境好,适合于隐居,而且,孟浩然之选择隐居生活,更与他放旷自然的天性有关。

关于孟浩然自然放旷这方面的天性,我们还可以引用与之同时代的其他诗人对他的评价来证明。王士源与孟浩然同时而比较年轻,他也是湖北人,非常仰慕孟浩然的才华。当孟浩然死后,他觉得孟浩然既然没有正式做过官,历史上不一定会有他的传记,而这么风流文采的一个人,从历史上默默无闻地消失了,是件很可惜的事情。所以他就搜集孟浩然散佚的诗篇,编成一本诗集,这样才使孟浩然的诗得以流传下来。在这本集子的序中,王士源是这样叙写孟浩然的:他说,这个人“骨貌淑清,风神散朗”。所谓“貌”,是指人外表的形貌;“骨”,是指人的风骨精神,是由内向外表现出来的一个人整体上的风度。有的人,也许他的眼耳口鼻的面貌长得很好,可是他整体的风度不好。有些男孩子评论起女孩子来很刻薄,说某某女生是“半截美人”,什么是“半截美人”?就是坐在那里不动,她的面貌很不错,可站起来一活动,这个风度就不行了。“淑”是美善的意思,《诗经》上说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”,所以这个“淑”不只是形体之美,而是一种品格之美表现出来的美好,是美与善的结合。“清”就是很清秀而不落尘俗的样子,有的人你一看就是凶恶的面貌,而有的人一看就是和善的面貌,这就是骨貌的差异了。再看“散朗”。“散”,是不受拘束、潇洒自然的样子。有些人当然人品不错,也很规矩,可是太缺少情趣、太死板了。你跟他说话时,因为他不自在,你也就跟着他一起不自在了。“朗”,就是光明磊落。有的人,你一看他,或者一跟他说话,就觉得他怎么老是勾心斗角、隐隐藏藏的?中国儒家说“君子坦荡荡”“小人”才“常,戚戚”呢。因为君子“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”(《孟子·尽心上》),你内心没有亏欠,表现出来才是光明磊落的样子。从王士源这两句话可以看出,孟浩然不管是内在的骨还是外在的貌,都给人一种潇洒自然,不落尘俗的印象。

后边接着写孟浩然的为人,他说“行不为饰,动以求真,故似诞”,他无论做什么事情,都不虚伪,不作外表的装饰,一举一动都是以真诚与人面对的,所以从一般的世俗人看起来,就觉得他好像太放诞了。你看有些人故意造作,讲话的时候总要拿一个调子,觉得这样做才显出他有权威。接着说他作文章“文不为仕,伫兴而作,故或迟”,他写文章不是为了求做官,也不去写那些时髦的追随风尚的文章,而是等到自己内心真的有了感发才写,所以他不是写得很多很快的那类诗人。

最后说他的交游:“游不为利,期以放性,故常贫。”中国人说:“游”有几种情形:一个是宦游。这在以前讲王勃、杜审言时我提到过了;另一个是游学或交游,就是交朋友的意思;再有,我们现在不是常常说旅游、游览吗?而“游不为利”的游,在这里应该指交游。他说,孟浩然交朋友不是为了一些自私自利的目的,他无论到哪里去,都不是为了升官发财,也不是为了找机会赚钱。他虽然也到过很多地方,结交了很多朋友,但那都是任凭自己天性的自然——我喜欢谁就是谁,我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。有些人交朋友总是看对方有没有可利用的价值,而孟浩然不是这样,结果游来游去,越来越穷。这就是王士源笔下的孟浩然,从以上描写可以看出,他是很欣赏孟浩然的。

不但王士源这样赞美他,就连被称为“谪仙”的天才诗人李太白,都写过这样一首诗来赞美他:

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。

红颜弃轩冕,白首卧松云。

醉月频中圣,迷花不事君。

高山安可仰,徒此挹清芬。

他一开口就说“吾爱孟夫子”,这话说得多么坦率,多么真诚!你不必用什么风花雪月的雕章琢句,也不必用什么草木鸟兽的比兴寄托,你只是直接说出来,那种感发的作用就在你的口吻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。他说,我真的是赏爱孟夫子,因为孟浩然比李白年长,属于前辈的诗人,所以他称孟浩然为“孟夫子”,而“夫子”两个字便带有了无限赏爱的意味。李白欣赏孟夫子的什么?“风流天下闻”,中国古人所说的“风流”是“风行水流”的意思,风为什么吹?水为什么流?是它不得不如此,自然要如此,它不是故意做给你看的。同样,一个“行不为饰,动以求真”的人,就像风吹过去,水流下去一样,自然潇洒,这就是“风流”,也就是中国古人常常说的,“唯大英雄能本色,是真名士自风流”。接着,“红颜弃轩冕,白首卧松云”。“红颜”就是年轻;“轩”是做官的人所乘坐的车子;“冕”是做官的人所戴的乌纱帽。他说,孟浩然从年轻的时候就看清了世间的功名利禄,不出来求做官,等到他头发白了,仍然在山中隐居,“卧”并不是说他每天都睡在床上,而是极言其闲适的生活——不是我追求不到功名,是我不要它,主动放弃了它,而甘愿过隐居的生活,整日与青松白云为伴。“醉月频中圣”,什么叫“中圣”呢?我们说“圣人”是指品德很好的人,而这里的“中圣”不是指品格道德的圣。古人往往把酒分成两等:一种是滤过的酒,叫清酒;另一种是刚刚酿好还没有过滤,酒上还有浮沫的,叫浊酒,所以你看古诗里边常常说什么“一壶浊酒”、“浊酒一杯”等等,诗人们喜欢喝酒,就把清酒称为圣人,浊酒称为贤人,当你找不到圣人的时候,只好去找贤人了。人喝酒喝醉了就叫“中酒”,那么“中圣”就是喝清酒喝醉了。李白说,孟浩然很喜欢喝酒,每当他看到美丽的月光,心里就很感动,于是常常饮酒赏月,以至于频频醉酒,李白他自己不是也说过,“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”吗?接着,“迷花不事君”。春天,他迷恋于万紫千红的花朵,宁肯去欣赏大自然的良辰美景,而不肯去做官去侍奉国君。最后他赞美道:“高山安可仰,徒此挹清芬。”他说,像孟浩然这样的人,就如同一座高大的山,“高山仰止”,我怎么能达到他的高度呢?所以我只好站在下面,徒然地敬仰他的品德了,“清芬”指的就正是品德的芬芳美好。

从李白、王士源等人的描写中我们不难看出,孟浩然早年的隐逸并不是故作高姿态,是他果然有风流浪漫、任性适意的一面,他在本质上确实有喜爱自然放旷的接近于隐居生活的那种性情。所以,孟浩然早年的求隐并不是虚伪的,我们很难说这不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。

可是,现在问题就出来了。你既然不愿意受束缚,一直隐居在鹿门山,诗作得好,人又潇洒,可为什么在四十岁时忽然来到长安,而且表现出很强烈的求仕的愿望呢?要知道,长安是名利之处、纷争之处。所以有时候人真的是很矛盾很复杂的。大家可能看过歌德的名著《浮士德》,说浮士德本来是一个学者,他把世间一切的荣华利禄等属于情欲上的享受完全摆脱掉了,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做他的研究工作。可是,到了老年,他发现自己平生所学毫无用处,并为此苦恼不堪。这时,一个魔鬼乘虚而入,对浮士德说:如果你把灵魂出卖给我的话,我可以让你得到你从前所未曾得到过的一切。于是浮士德与魔鬼订了契约,他的学者生涯就这样结束了。所以,人有时候真的很难说。孟浩然本来一直隐居在鹿门山,可是有一天,当他警觉到自己的生命将要落空的时候,忽然间产生了一种急于求用的感情。按照中国儒家的传统,“学而优则仕”,也就是说,一个读书人应该在政治上有所成就。孔子说“后生可畏”,又说“四十五十而无闻焉,斯亦不足畏也矣”,就是说年轻人很可怕,你要尊重他,因为他们的未来不可限量,你不知道他将来会有多么大的成就,会完成怎样了不起的事业。可是,一个人如果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完成任何事业,你就不必再对他抱多大的期望了,因为他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。所以一个人要完成自己的事业,在四十岁就应该立下一定的基础,如果过了四十岁还什么都没有完成,你这一生一世就难得完成什么了。杜甫在他四十岁那年的除夕曾经写过这么两句诗:“四十明朝过,飞腾暮景斜。”他说:今天晚上我虽然还是四十岁,可明天一早,我的四十岁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。就算我本来是一只大鹏鸟,有飞腾的能力,可是当落日西斜的时候,我又能飞到哪里去呢?人,常常是年轻的时候总认为来日方长,一天到晚不知道天高地厚,爱怎么做就怎么做,可当他有一天忽然意识到生命的短暂,自己的一事无成时,就会有一种深沉的失落感。

所以,孟浩然在四十岁时游京师,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他恐怕生命的落空,像陈子昂所说的“迟迟白日晚,袅袅秋风生。岁华尽摇落,芳意竟何成”,当人生开始走下坡路的时候,他忽然想要出来做一点事情;另外一个原因,可能是因为他的“家贫亲老”。据历史上记载,孟浩然中年以后,“慈亲羸老”,他的母亲病弱而且衰老了。当然,求仕的动机有很多不同,一般来讲,第一是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,可是还有别的情形呢。孟子就曾经说过“仕非为贫也,而有时乎为贫”(《孟子·万章下》),也就是说,读书人求仕本来不是为了解决贫穷问题,你不应该把做官当成赚钱的手段;但是有的时候,人确实是因为贫穷为了养家才出来做官的。尤其是中国儒家的传统非常讲究孝道,你说你自己甘愿挨饿受冻,这个别人无话可说,可是你怎么能忍心让你的父母跟你一起挨饿受冻呢?那就是不孝了。所以,“家贫亲老”可能是孟浩然出来求仕的第二个原因。那么第三个原因呢?我认为,第三个原因与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。当孟浩然早年隐居襄阳时,正是武后当权、朝廷多乱的时候。到了后来,玄宗继位,开元年间的政治清明,可比美于太宗的“贞观之治”,所以被称为“盛世”,这个时候,你出来还是不出来?《论语》上说:“邦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。”如果皇帝昏庸,政治腐败,你在这个时候为了个人的私利去做官、去逢迎拍马,虽然富贵了,但这是可耻的;又说“邦有道,贫且贱焉,耻也”。如果皇帝重用贤人,励精图治,真的要使国家走向美好的道路,这时候你应该出来做些事情,而你不肯尽你的力量,你没有出来,以至于贫贱,这也是可耻的。中国古人从小就读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等书,满脑子里都是这些古圣先贤的话,孟浩然当然也不例外,所以无论是他早年的求隐,还是中年以后的求仕,我认为这都与当时的政治背景有很密切的关系。

总的看来,孟浩然早年之求隐,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本来的性格是比较喜欢放旷的;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故乡——襄阳这个地方的山水很美,隐逸的风气很盛;再有一方面则是政治上的原因,先是武后称帝,接着便是中宗时韦后的弄权,朝廷内党派纷争等等。而孟浩然晚年之求仕,一则是因为对生命落空的恐惧,再则是因为生活贫穷的逼迫,三则也是由于政治上的变革、开元盛世的出现等等。所以一个人之形成,既有他个人的因素,也有他所生长的地理的因素,还有他所处的时代的因素,一定是多方面作用的结果。而你要批评欣赏一个诗人,也应该从不同的角度、多方面地去评赏。

既然孟浩然的本性并不适合求仕,而他终于出来求仕了,那么求仕的结果又如何呢?我们知道,孟浩然诗写得好,人的风度也好,所以他来到长安后,马上就得到很多人的欣赏,像王维、张九龄、张说、王昌龄以及我们刚才提到的李太白等,都是非常欣赏他的人。历史上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,说是有一天,孟浩然与京师的很多人在省中聚会。什么是“省中”呢?在唐朝,中央政府的机关有三大部门,分别是中书省、尚书省和门下省,大致相当于现在中央的各部。因为当时王维、张九龄等人都在中央政府工作,而孟浩然是他们的朋友,所以才有机会一同来省中聚会。那时正值秋天,秋霄雨霁,于是他们就要即景联句,联到孟浩然这里,他念道:”他说,雨停后,“微云淡河汉,疏雨滴梧桐。天上的云慢慢散开了,最后,只剩下几片极薄极淡的云彩,在银河周围飘荡;因为雨刚刚停止不久,大片大片的梧桐叶上还积有残留的雨水,所以风吹过来,叶子翻动,传来稀稀疏疏的雨点自桐叶滴落的声音。这两句诗没有雕琢造作,没有用什么漂亮的词藻,而是用很平淡的句子,把秋霄雨霁这样的景物写得自然贴切、高旷广远而且不落尘俗,他真的是能够一下子就掌握到大自然中的一种精神美丽的地方。所以,当他说完这两句后,“举坐嗟其清绝,咸阁笔不复为继”(《孟浩然集·序》在座所有的人都慨叹地说:“啊,这两句太好了。”都很佩服他,于是纷纷放下笔,不敢再往下联了。由这件事可以看出,来到长安后,孟浩然确实以其风流文采使首都的文人而为之倾倒了。

孟浩然一共到过京师两次,第一次去参加考试,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考中,结果偏偏落榜了。当他失意而归,经过河南南阳时,天又下了大雪,于是他写了一首《南阳阻雪》的诗,其中有这么两句:“十上耻还家,徘徊守归路。”什么叫“十上”?在古代,你到首都来,叫“上京”;你给皇帝写一份奏疏,叫“上疏”,所以“十上”就是屡次上疏的意思。他说,自从来到首都后,我干求了多少次,我付出多少努力,可我失败了。现在,我应该回家去了,但是,就这么贫困潦倒地回去,我有什么面目见家乡父老?所以人的悲哀是很复杂的。有时候,是你自己没有完成,你落空了,这属于你个人的悲哀;而悲哀有时还来自于别人对你的看法,你能够胜过别人对你的看法吗?比如考不上大学,如果你能够完成别的事情,这不是一样好吗?可是你认为可耻,你父母认为可耻,你们都受不住周围的亲戚朋友对你们的看法。台湾有一个年轻人写过一本小说,叫《拒绝联考的小子》,不管怎么样,这个人还是有点志气:你们都参加联考,说考不上就不好意思了,而我根本就不要联考、拒绝联考,管他别人怎么看!但是,这样的人毕竟只是很个别的例子,对于一般的人而言,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。所以,当孟浩然在南阳阻雪时,他的感情是很矛盾的。此时此刻,阻雪对于他来说,一方面是阻碍,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个藉口——因为阻雪,我可以暂且守在这里徘徊,考虑考虑究竟是回去还是不回去。所以不久以后,他又回到长安,做了第二次的努力。可是,他一直没有能够找到一个做官的机会。

有这样一个传说。一次,孟浩然去省中拜访王维,不料玄宗皇帝亲自到这里来视察了。本来,省中是办公的地方,怎么可以随便招待朋友呢?所以王维就让孟浩然暂时藏在床底下——因为工作人员有时要值夜,所以省中有床,这在唐朝是有记载的。等到皇帝来了以后,王维一想:我把他藏起来,有一天万一被皇帝知道了,这可是欺君之罪。于是他马上就向玄宗禀报说:今天有一个朋友孟浩然来这里了,他知道本不该来,不敢见您,所以藏在了床下。玄宗说:我也听说过孟浩然,这人的诗写得不错,叫他出来好了。等孟浩然出来后,玄宗就让他念一首诗给自己听,孟浩然就念了一首《岁暮归南山》:

北阙休上书,南山归敝庐。

不才明主弃,多病故人疏。

白发催年老,青阳逼岁除。

永怀愁不寐,松月夜窗虚。

“北阙”是指北方的朝廷。因为他来到长安考试没有考上,所以很不得意。他说:从此后我不要再上书求仕了,我要回南山隐居到我的草庐之中。我这个人真的是没有什么才干,所以虽然是圣明的君主也不用我;因为我体弱多病,老朋友们也跟我疏远不来往了。现在,我头上已经长了白发,催促着我一步步走向衰老了;春天已经来到,和暖的阳气逼走了旧年的寒冷。我心中有一种长久的怀思向往,这使我不能成眠。晚上辗转床榻间,就看到窗外月光下的松树的影子,只觉得一片空虚。这本来是他贫穷、衰老、不得志的一些牢骚话,结果皇帝听罢就说:“卿自不求仕,朕何尝弃卿!”——当初是你自己不出来做官,不参加科举考试,怎么说是我抛弃了你呢?所以玄宗很不高兴,而孟浩然也一直没能得到一个做官的机会,他的第二次长安求仕又失败了。

当然,孟浩然也曾经向当时的一些有权位的人求过机会,比如他曾经干谒过张九龄,但张九龄做丞相时并没有机会能够给他安排一个职务,等到张九龄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而被贬到荆州后,才聘请他在自己手下做过短时期的一个卑微的小官。后来,张九龄离开了荆州,他也就失去了这个职务,所以,孟浩然平生没有什么仕宦。起初,他耻还故园,到处飘泊,因为他出来是想解决家里的贫穷问题,可游来游去,不仅贫穷问题没有解决,一官半职都没得到,就连带出来的路费也花光了,因此他曾经贫困潦倒,在旅途上飘泊了很久。最后,他实在不得已,终于又回到了故乡。

因为他的天性本来是求隐的,不得已而出来求仕,既然出来求仕了,便破坏了原来求隐的那一份修养,从此不能安于隐居生活了。孟浩然写过两句诗,恰能表现这种矛盾的心情,他说“朱绂恩虽重,沧洲趣每怀”,“朱绂”指古代做官的人所穿的衣服,代表求仕的心;“沧洲”就是水中的沙洲,代表隐居的生活。他说,虽然我求仕的心很重,但同时,我那种隐居的兴趣也很浓,隐居生活还是令我十分怀念的。结果,他放弃了自己原来所一向持守的隐,而去追求另外一种仕的完成,最终仕隐两空,什么都没有得到。所以孟浩然在晚年真的是有一种落空的悲哀:不但精神上有落空的悲哀,而且在物质生活上也是极度的贫穷。

杜甫曾写诗说“吾怜孟浩然,裋褐即长夜”,他说我真的很同情孟浩然,他老年时贫病交迫,穷到什么程度?在冬天寒冷的夜晚,他连被子都没有,冻得不能安眠,于是披着“褐”——一种粗布衣,眼睁睁地守住那漫长的冬夜,等待天亮。同是写孟浩然,你看前面我们讲过的李白那首诗,他说:“吾爱孟夫子,风流天下闻。”李白比杜甫大十一岁,他所写的还是比较追求隐居的早期的孟浩然,他看到了孟浩然性格中潇洒放旷的一面;可是杜甫写的是求仕失败后的孟浩然,他看到了孟浩然落魄失意的那一面。所以,不同性格、不同经历的人,即使在同一个环境中,他们对于生活的反映和吸收也是不同的。杜甫这个人常常注意到民间的疾苦,因此他的诗常常反映的是人间的艰苦患难的生活;而且杜甫本人也曾经流离失所,备尝生活的艰辛,所以他眼中的孟浩然自然不同于李白眼中的孟浩然了。

就在这种贫苦不幸、仕隐两失的折磨中,孟浩然在故乡襄阳度过了自己的残年。祸不单行,后来他背上又生了疽。“疽”就是一种毒疮,北京的俗语称之为“搭背疮”,据说长了这种疮很不容易治好,而且这种病人不能吃海鲜之类的食物。开元二十八年,诗人王昌龄来襄阳拜访他,二人相聚甚欢。因为襄阳这里盛产鱼类,所以孟浩然吃了一些海鲜,致使本来已经稍稍平复的毒疮重新发作,不久便死去了。那一年,他是六十二岁。

以上,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孟浩然的生平,知道他在仕隐方面其实是相当复杂的一个人,并不像一般人所简单认为的,“他是一位不甘隐沦而却以隐沦终老的诗人”。下面,我们继续来看《诗选》(本书所据教材为台湾戴君仁先生所编《诗选》)中对他的评价。他说:“孟浩然与王维、李白、王昌龄等很多诗人都有互相投赠的作品。此外,他还与当时的一些隐者有过交往,常常聚在一起谈学论道,所以他的隐逸生涯并不寂寞。”这不太确切,孟浩然虽然有很多朋友,但他还是相当寂寞的。因为他的某一种愿望始终没有完全圆满地达成,尤其是中年以后,在他“白首卧松云”的时候,何尝没有一种失落的悲哀呢?

接着谈孟浩然的作品。《诗选》中说:“孟浩然的诗已经摆脱了初唐的应制、咏物的狭窄的境界,更多地抒写了个人的怀抱,给开元的诗坛带来新鲜的气息,并以此博得时人的倾慕。 ”“开元”这个时代在中国诗歌历史上属于盛唐的阶段。盛唐诗歌有一种特色,而孟浩然是形成开展这种特色的一个人。关于这种特色,以后在介绍孟浩然的诗歌时,我们再具体地讲。至于“时人”对他的倾慕,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了一些,像李白曾用礼赞的口吻称赞他说“高山安可仰,徒此挹清芬”;此外,王维还曾经把他的像绘在颍州的刺史亭里边,后来这个亭子就叫做“孟亭”。他的诗在他生前就已经被很多人所欣赏,在他死后不到十年,这些诗就经过两次编订,并且被送到当时的国家图书馆——秘府里保存。所以,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,孟浩然都是享有盛名的。第一个给他编订诗集的王士源曾赞美他说“文不按古,匠心独妙”,说他的文章并不摹仿古人,而是有自己的独特作风,这很能代表“时人”对于孟浩然的评价。《诗选》上还说:“他的诗所表现的生活不够丰富,喜欢用五言诗反复描写幽寂的景物及个人的失意和苦闷。”因为孟浩然的诗主要是写自己的求仕求隐,写他在仕隐两方面的矛盾、两方面的落空,在这一点上,他不像杜甫。杜甫不只是写自己,他更关心所有的人民大众。你看他的“三吏”、“三别”等很多诗,都写到人民的疾苦。所以他的诗反映了整个的时代,而孟浩然则偏重于写他个人的感受、个人的心情。另外,他的确喜欢写幽微的景物,像我们在前面引了他早年所写的《夜归鹿门山歌》以及《秋登万山寄张五》等诗都是如此的。前面我们还说,唐代有一派诗人,被称为“山水田园派”,有人称孟浩然为“山水田园诗人”。《诗选》上说:“他的田园诗并不多,在仅有的几首田园诗中所表现的对于劳动人民的感情是很隔膜的。”

究竟是不是这样呢?其实,我的老师当年讲课的时候,也注意到了这一点。他不喜欢那种“看人获稻午风凉”一类的诗,说什么看别人在田里割稻子,就觉得这种田园生活真是舒适,隐居是多么萧散清凉,这简直是全无心肝。他认为,一个诗人的关怀有广狭大小之分,你的关心面越广,你的感发生命就越丰富,这正是杜甫之所以伟大的缘故。此外,我的老师还说,人的心胸要能够推广,不仅对人要关心,就是对于草木鸟兽,对于大自然也要有一种“民胞物与”的精神。什么叫“民胞物与”?中国古人说“民,吾同胞;物,吾与也”,就是说他人是我们的同胞,我们应该关心他们的疾苦;万物是我们的“相与”——在一起相互交往的朋友,我们对万物也要有一种关怀。像南宋词人辛弃疾就曾经说过“一松一竹真朋友,山鸟山花好弟兄”,你真要做一个好的诗人,就一定要有这种关心。诗的感发生命从哪里来?钟嵘说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”,如果你对什么都不关心,那你有什么感动?所以人应该有这种同情和关怀,而不应只局限于一种自私狭隘的情感中。这本来是不错的,可有些人说起来让人觉得很教条化,你看《诗选》中接着说“孟浩然一则说‘乡曲无知己’,再则说‘农夫安与言’,流露了他对劳动人民的轻视”,他说这是“孤高自赏”。

这里你就要分别了。我们说孟浩然在故乡没有知己,是因为他受过教育,属于士人,有修身、齐家、治国、平天下的理想,可农夫们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,因此他们在谈话时,难免会缺少共同语言。这一点,我们一定要承认。所以很多人赞美陶渊明,就因为陶渊明不是隐居田园,“看人获稻午风凉”的那种自私的诗人,他自己真正地躬耕了。他说: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”每天早晨,他很早就起来,到田地里铲除那些荒芜的杂草,一直到晚上,他才带着满身的月光,背着锄头归来。他又曾经说:“时复墟曲中,披草共来往。相见无杂言,但道桑麻长。桑麻日已长,我土日已广。常恐霜霰至,零落同草莽。”(《归田园居》其二)他说:我常常一次又一次地走在墟曲——田间的小路上,分开杂草与农夫们走到一起。相见后,我们没有张家长李家短的那些杂言谈说,只是互相询问对方种的桑麻长得好不好。我们的桑麻一天比一天长得高大了,我们的土地也一天比一天广大了,这是种田人的欢喜和快乐。可是,我们也有烦恼和忧愁,有一天忽然下起严霜来,我们所种的庄稼就会变成一片荒草了。报纸上常常登出来,说某农村快要收获了,忽然下了一场冰雹,把庄稼完全毁掉了。所以农民有时会遇到一些难以预防的灾害,人事都尽到了,可天灾确实让人没有办法。一旦遭遇天灾,你所有的劳动、所有的期待都落空了。可见,陶渊明与农夫有共同语言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劳动与收获,有共同的忧虑与欢喜。现在我们要说的还不只是这一点,陶渊明还写过什么诗?“欲言无予和,挥杯劝孤影”(《杂诗》其二)。他说,我要跟别人讲话,但没有一个人真的了解我,与我有共鸣,所以我只有举起酒杯来,对着自己孤独的影子来喝酒。此外他还说:“知音苟不存,已矣何所悲?”(《咏贫士》其一)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我的知音,那也就算了,我不会因此而悲哀,我知道自己要选择的是什么。在这里,陶渊明还不是没有官做,是他有官却不做了。他宁可亲自劳动,忍受饥饿与寒冷,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,都是心甘情愿的。所以你看,就算陶渊明与农夫有共同的劳动,也有共同的语言,他有时仍然会觉得没有知己,那么难怪孟浩然会说“乡曲无知己”,又说“农夫安与言”了。孟浩然固然有孟浩然的缺点,但他的缺点并不像有些人说的那么简单,应该从多方面来看才可以。

《诗选》中还说:“孟浩然是唐代第一个创作山水诗的人,是王维的先行者。他的旅游诗描摹逼真,少数诗作如《临洞庭湖赠张丞相》气势磅礴,格调浑成,是颇为传诵的。总的说来,他的诗比不上王维的精致完整,更没有王维那样讲究色彩和构图。”这又是很肤浅的批评。刚才我说王维与孟浩然各人有各人的风格特色,你不能说孟不如王,也不能说王不如孟。讲完孟浩然之后我们马上讲王维,到时候再做一个比较。总之,有些人的评论总是太简单化、教条化,因为他不懂诗,没有真赏,对于诗中感发生命的优劣得失没有自己真正的感受和了解,所以只是人云亦云,抓个教条,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,就拿出来乱套一气,这是不对的。

现在我们就来看孟浩然的一首诗,题目是《望洞庭湖赠张丞相》:

八月湖水平,涵虚混太清。

气蒸云梦泽,波撼岳阳城。

欲济无舟楫,端居耻圣明。

坐观垂钓者,徒有羡鱼情。

这首诗的题目有的版本是《临洞庭湖赠张丞相》,“临”其实就是临望的意思,登高而下望叫做临望。“张丞相”指的是张九龄,以前我们讲过他的两首诗,知道他是有理想有品格的一个人。他非常欣赏孟浩然,孟浩然也曾在他手下做过一段时间的小官,这点我们已经提到过了。

“八月湖水平,涵虚混太清”。八月的湖水是平的,什么是“平”?湖水其实没有平的,因为那么大的一片湖,永远有波浪在上面,“平”只是远观所见;同样,他说“天边树若荠”,树有很多枝干,可你远看那些树,就像连成一片的“荠”了。所以,“平”不是很科学的说法,而是极言其广远的意思。“湖水平”前面是“八月”,这可以给我们两个提示:一个是点明他写诗的季节;另一个是给人一个联想。《庄子?秋水》中说:“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,泾流之大,两涘渚崖之间,不辨牛马。”他说在秋天,下了几场秋雨之后,秋水都涨起来了。很多小河流入黄河,于是黄河之水涨得很宽,在两岸或者水中的洲渚之间“不辨牛马”,牛马本来是动物中很大的,可是此时,你连对岸走的那个动物是牛是马都分辨不出来了。所以“八月”可以使人联想到《庄子》的《秋水》篇,就把那片大湖想象得更广远了。“涵虚混太清”,“涵”从“水”,我们把来信也叫做来函,因为“函”本来指匣子,古代的信是用丝绸写成,然后放在一个匣子中。在这一句里,“函”字旁边从一个“水”,就是放在水中,为水包含之意。“虚”指虚空;“太清”是天的代称,这一句极写洞庭湖的广远辽阔,使整个天空都仿佛落到湖水中了。欧阳修有一首小词,说他的小船在湖面上行驶而过,于是“疑是湖中别有天”(《采桑子》),说的也是这个意思。在中国古代的文章中,有一篇写洞庭湖的很有名的文章,就是范仲淹的《岳阳楼记》,其中有两句中国人很喜欢的话: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。”他说:一个有理想有作为关心自己国家的人,应该在大家都没有忧虑以前先看到祖国的危难并为此而忧虑;等到天下人都安乐以后,自己才能够有真正的快乐。在写到洞庭湖时,他说:“上下天光,一碧万顷。”洞庭湖是一片大湖,如果是小的水池,旁边的建筑物、树、石头等等杂乱的影子就会倒映其中;可洞庭湖不仅广远,而且澄澈,所以在晴朗的日子,上面是阳光与蓝天白云,下面的洞庭湖面上反映出天光云影,“上下”都是“天光”。另外,他还说洞庭湖“朝晖夕阴,气象万千”。在诗歌里边凡是有朝夕或者春秋的对举,都是遍言的意思,也就是无论早晨还是晚上,无论晴天还是阴天,洞庭湖的气象变化万千,大自然的景色变化万千,每天都有不同的景象。

接着两句:“气蒸云梦泽,波撼岳阳城。 ”“云梦泽”,上古时代本来有云梦两个大湖泊,在湖北省的大江南北,江南的叫梦,江北的叫云,后来湖水越来越浅,两片大湖连成一片低洼潮湿的陆地,这就是“云梦泽”。“岳阳城”在洞庭湖的东北,洞庭湖面这么广阔,而且常刮西南风,夏秋之际水涨,涛声喧如急鼓,昼夜不息。这两句是说:站在岳阳楼上远望洞庭湖,一直可以看到那边的云梦泽;在水天交接之处,常常可见一片烟霭迷濛之气,蒸腾而上。洞庭湖的波浪打在岳阳城的城楼底下,好像使整座城楼都摇撼了。

以上四句写景,他不仅写得开阔博大,而且自然浑成。可他不只是“望洞庭湖”,还要“赠张丞相”呀,所以后边一转,他就开始直接地言情了。“欲济无舟楫,端居耻圣明”,“济”就是渡过,它有两种情形:一个是追求自己的成功,另一个暗示救济天下的理想。“舟”是船,“楫”是桨,他说:我想要渡过这一大片湖水,可是无船无桨我怎么渡过去?我何尝不想为国家做一番事业,可是没有人帮助我,给我一个援手,我又如何能够实践自己的政治理想呢?既然如此,就不要渡了可以吗?“端居耻圣明”,“端”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,“端居”是无所作为的样子。如果什么都不做,白白地过日子,我觉得是可耻的,特别是生在这样一个圣明的时代。所以大家读中国的诗,一定不能不懂得儒家的观念。前面我们也引了《论语》中的话,“邦有道,贫且贱焉,耻也;邦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”。诸葛亮为什么不肯出来做官?因为他要“苟全性命于乱世”;乱世可以苟且保全生命,可治世呢?要知道孟浩然写此诗时正是玄宗开元之治的时代,所以他才会有“耻圣明”。这两句诗,作者已经从大自然的景物形象过渡到自己比喻的情意了,也就是说,他开始有了一种喻托。以前我们讲陈子昂的《感遇》诗,知道他无论写禽鸟还是草木,都是他意念之中一种假想的物象;而且从一开始,他就是藉这种物象来喻托。现在,孟浩然的这首诗就有所不同了,他在开始两句所写的物象并不是他意念之中的物象,而是大自然中实有的物象,所以一开始是兴。到五六两句则由兴转到比,因为他看到的大自然的景象是湖水,然后就由湖水联想到济渡,而“济”就是有所作为的意思了。这两句实际上说的就是想要做官,但他是用说明的方式抒写的,尤其是“端居耻圣明”这几个字,他把自己想要做官的那一份感情完全用很平俗的说法说出来了。当然我们也不是说凡写做官的就是俗,像李白的《行路难》就非常好。人真的是奇怪,像孟浩然有时候很是风流潇洒,有时却写出这样笨的句子来。

最后两句,“坐观垂钓者,徒有羡鱼情”。“坐观”是说我自己没有动,我只是看人家在钓鱼;“徒”是徒然的;“羡鱼”是羡人得鱼之意。当然,这里的“羡鱼”还可能有另外一种解释,是说我羡慕那些鱼能够被人钓上去。我认为这样解释不妥,因为钓上来的鱼就被人吃掉了,它们并不幸运,你为何还要去“羡”呢?所以我认为这句是说:我只是羡慕人家能够钓上鱼来,有所收获,而我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。像王绩那首诗中所说的“牧童驱犊返,猎马带禽归”——人家都得到了,你得到了什么?人,常常是到了中年以后,假如你什么都没有完成,就会有一种生命落空的感觉;而且,这样的人一定还不是一般的人。一般的人只是追求物质生活方面最现实的享受就好了,每天吃饱了去睡觉,升官发财打麻将,他根本想不到生命落空还是不落空。往往是真正有才能、有理想,想要做点事情却没有完成的人,是才人志士才有生命落空的悲慨。前一段时间,有一个学生给我写了一封信,她是我二十多年前在台湾教过的学生,那时她在班上经常考第一名,很用功,也很有才气。在信中,她说忽然觉得自己作诗做人两方面都没有完成。她本来期待自己可以完成,没有完成才产生了落空的感觉。

以前我也曾经说过,像张九龄的那一首《望月怀远》,他不像陈子昂那样写什么感遇什么理想什么志愿,他是直接引起人内心中的一种追寻向往的感情,让你从尘世生活中上升,使你知道还有更高一层的东西。当代小说家阿城曾写过一部小说《棋王》,在结尾处他说:我现在知道了,人除了吃饭穿衣服以外,还应该有一点东西。无论什么,只要它能够引起你对高一层理想的追寻向往,就是一件好的事情。我个人认为,像孟浩然这首诗,他虽然喻托得很恰当,但是他恰当就只是恰当,它不能引起你更丰富的联想,他只是说希望能够求得别人的帮助,仅此而已。

不仅如此,从题目上看,这首诗也是不能够写得很好的。为什么呢?“望洞庭湖”是你自己直觉的一种感发,而“赠张丞相”则是另外的一件事情,它好像是一个截搭体,不是一块完整的东西。如果以一般诗歌来说,这首诗还是不错的,他把两部分结合得很巧妙;可是你若以最高的标准来要求,这就不是一首最好的诗。所以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说,诗人不应该作那些歌颂投赠之篇。你若给一个达官贵人写诗,把他赞美一番,然后再向他有所要求,你的第一个动念,就包含了某些功利因素,所以你在感情在品格上就已经有一段落空的地方了。这是很难解释的一件事情,而一般说起来,中国诗的风格与诗人的品格往往结合着很密切的关系。

下面我们再来看他的另外一首诗,题目是《早寒江上有怀》。这首诗没有一句是落空的、失败的,它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感发作用,句与句之间互相生发,连成一个感发的整体,所以是很完整的一首诗。

木落雁南渡,北风江上寒。

我家襄水曲,遥隔楚云端。

乡泪客中尽,孤帆天际看。

迷津欲有问,平海夕漫漫。

这真是孟浩然开拓了盛唐诗风的一首诗。盛唐诗风的特色在哪里?你要掌握一个人,就一定要掌握他的时代。唐朝有这么多诗人,同样写山水田园,王、孟、韦、柳每个人都不一样,更何况山水田园之外的李杜呢?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诗风,这就如同天下人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,可人人不同。若自其异者而观之,每一个个体都是“个相”,是不同的生命;若自其同者而观之,则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所形成的共同诗风的一种“共相”。当然,也不是说每个时代都是如此,一定是这个时代有它自己的开创和拓新,而且一定要有多数的作者。一个人,你怎么能形成一个时代的诗风呢?在中国诗歌史中,如果说有形成共同诗风的时代,而且引起后人共同注意的,有两个时代,一个是建安时代的五言古诗,另一个就是盛唐的诗风。

先说建安时代。我们知道,《诗经》是四言的。从汉朝有了乐府诗开始,就有了五言诗的兴起,而建安时期是五言诗成熟的时代。此时的诗风很盛,作者众多,有三曹父子来提倡,建安七子等很多人追随他们,于是形成了建安的诗风。建安的诗风是什么?就是所谓的“汉魏风骨”。关于“风骨”,我们在以前讲陈子昂时已说得很详细了,这里不再重述;至于盛唐时的诗风,我们要详细介绍一下。

大家知道,初唐是从齐梁近体诗到盛唐诗的一个过渡,盛唐则是近体诗成熟的时代。近体诗是讲韵律和声调的,而中国古代的诗人一向注重吟诵的传统。所以当他们吟诵的时候,他的情思的感发,就结合着声调和韵律的感发一起出来了。凡是真正有作诗经验的人都是如此。所以杜甫说“新诗改罢自长吟”,又说“诗罢能吟不复听”。如果说汉魏诗的特色是以“风骨”为好,那么盛唐诗的特色则是以“兴象”为主。什么是“兴象”?就是结合了内心感发的大自然的景象。盛唐的近体诗最注重直接的感发,它往往不是思索出来的。你看陈子昂的《感遇》诗,他注重思想性,用了比的手法;可盛唐的诗歌常常是由大自然的景象引起诗人内心的一种感动,兴的成分比较多。不但如此,盛唐的开元盛世,整个国家这么强大,开阔博大的政治气象自然影响了诗人及其作品的风貌。还不只是说写高兴的,写崇高伟大的诗有这种气象,就算是写悲哀,他们的悲哀也是开阔博大的。所以一个国家,一个时代的运命,常常与文学的风气结合在一起,这真是没有办法。

“木落雁南渡”,古人讲“木落”的“木”,就是树叶的意思。《淮南子》中说“木叶落,长年悲”,当树叶黄落的时候,年龄老大的人就会感到悲哀。中国自古以来就有悲秋的传统,以屈原、宋玉到我们刚刚讲过的陈子昂都曾有过这样的悲慨。所以你看,他虽然写的是景物,但“木落”两个字本身,在中国就有这么久远的传统。另外,中国的古书中还常常说到雁。早在《汉书·苏武传》中,就有这样一段记载,说苏武本是汉朝人,他作为使者去了匈奴,匈奴逼迫他投降,他不肯,于是被扣留在匈奴最北边的一个湖旁,据说就是现在的贝加尔湖附近,当时叫做北海。后来,汉朝的人听说苏武还活着,就派使者去匈奴要人,匈奴人说苏武已经死了,汉人说:我们曾经在天子的上林苑中打猎,射中了一只雁,雁足上系着一封帛书——因为雁是候鸟,所以它从北方的匈奴飞到南方的汉朝来了。于是匈奴人放苏武回到汉朝,所以此后凡说到雁,就容易引起鸿雁传书的联想。此外,曹丕写过一首《燕歌行》,写一个女子在南方,而她的丈夫到北方的燕地去当兵,其中有这样一句:“群燕辞归雁南翔,念君客游思断肠。”天上的雁可以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,而客居他乡的人却不能像鸿雁一样,想回家便可以回家,所以这就又多了一重联想。“木落雁南渡”就是说:当树叶黄落的时候,天气转凉了,这时北雁南飞。它可以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栖居,而我什么时候才能归去呢?在这一句中,“木落”是时间上的感觉;“雁南渡”是空间上的感觉,简单的五个字,虽没有一字言情,却在景物中蕴含了这么久远的传统,带出一种感发力量来。

接着,“北风江上寒”。他说,当北风吹起来的时候,我,一个在江边的旅客,就特别感觉到寒冷——这种寒冷还不只是身体上的寒冷,而且有心灵上孤寂寒冷的感觉。此时,北风的寒冷,江边的孤旷,时间的无常,空间的飘泊,都凝聚在这两句诗所描绘的背景中了,自然能引起人的感动,所以他接着说:“我家襄水曲,遥隔楚云端。”在古代,湖北是楚国的地方。中国东南部地势低,所以长江从西到东,一直向下游流去。如果从长江下游回望上游,那就是往高处望,也就如同在“楚云端”了。他说:我家就在襄水的水边上,从长江下游回望家乡,仿佛隔着天上人间那么遥远;我望不到家乡,只看到水天相接处的一片白云。

这两句不就是直接的叙述句?可是他写得非常好。我们先看他叙述的口吻“我家襄水曲”,这是直接的,而且很平常的几个字,先是“我家”。有的诗里边用了很多典故,像王勃的那首《送杜少府之任蜀州》,说“城阙辅三秦,风烟望五津”,他用典用得不错,这当然很好;而孟浩然这句诗没有用任何典故,写来却是如此的亲切。所以凡是文学或者艺术,没有绝对的好坏。不是说都用古典就好,也不是说都写得通俗就好;应该古典的时候就用古典,应该白话的时候就用白话,再看“襄水曲”,那真是写得美!“襄水”是很美的名字;“曲”是水边,你可以想象那里的风景之美,而且襄阳果然是一个山水风景非常优美的地方。这句话把自己的家乡写得那么亲切,那么可爱,充满了怀念的感情,但是后边马上说“遥隔楚云端”——如此美好的家乡,却被远远地隔在楚云的那一边。

“乡泪客中尽,孤帆天际看”,“乡泪”是思乡的眼泪。当一个人刚刚与亲人离别,忽然到了一个人生地疏的地方,什么生活习惯都不一样了,这时你回忆起你在故乡的日子,有那么多可怀念的人和事,所以就流下泪来了。越是在离别不久的日子,你的这种感情就越强烈,如果已经在外乡飘泊了很久,再谈到故乡,也就不会那么容易激动了。所以他说:我已经飘零了这么久,眼泪都在旅途中流尽了,这是更深一层写自己的悲哀。“孤帆天际看”,我的家在襄水的水边上,而我现在却在长江的下游,我可以坐船回去,可究竟坐哪一条船呢?我什么时候回去?我看到广阔的江面上,一艘孤独的船帆向南方飘去了,于是我目送它的船影一直流到了天边。五代词人孙光宪也写过江边的帆影,他说:“蓼岸风多橘柚香,江边一望楚天长,片帆烟际闪孤光。”(《浣溪沙》)在开满蓼花的岸边,秋风吹得很紧;此时,橘柚的果实都成熟了,风中送来阵阵的清香。站在江水边远望,但见湖南湖北一片辽远的天空。烟水渺茫处,一个白色的帆影在那里闪动。孙光宪这首词只是写景,因为写得清新、活泼、生动,所以也很不错。

刚才我说过,这首诗的前两句写景,但景里边充满了感发——它先带给你一种孤独寒冷的感觉;三四句是景、情之间的一个过渡,有了这四句,后面“乡泪客中尽,孤帆天际看”才更加使你感动,因为诗人把他自己眼中所见的景物,身上所感的感觉,先传达给你,于是把你也带到了他的环境之中。

最后两句:“迷津欲有问,平海夕漫漫。”这两句把景与情完全结合在一起了。首先,“津”是指江边的码头、渡口;我不知道从哪一个渡口上船,也不知道坐哪一条船回去。这本来是现实的,可是他在“津”前加上一个“迷”字,就不只是说他在现实中找不到一个渡口了,而是说他在感情上也找不到一条出路——我到底是求仕还是求隐呢?如果求隐,家贫亲老,而自己已经过了四十岁,难道一生就此落空了吗?如果求仕,哪里又有一个机会让我去仕?活了大半辈子,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,这真是一种悲哀。所以我常常说,一个人,你应该知道如何完成你自己。像陶渊明,他虽然也贫穷,可是他在精神上最终完成了自我,他没有迷失,那就不再是“迷津”。他曾经说“知音苟不存,已矣何所悲”,又说“贫富常交战,道胜无戚颜”(《咏贫士》其五)。也许你贪赃枉法、卑躬屈节就可以升官发财,但是他不甘心这样做,所以他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。他的内心不是没有过贫富的斗争,但最后理想战胜了,所以脸上就没有忧愁的颜色,这就是中国儒家所讲的修养。孔子曾赞美他的学生颜回说: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贤哉,回也!”(《论语》)说的正是这种修养。当然,现在说起来,求富贵也并不见得就是可耻的一件事情。孔子也曾说过,“富而可求也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”;但是如果你用不正当的手段,或者出卖自己的人格来追求富贵,那就不对了。所以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劳动来追求富贵,但一定要坚持住做人的准则。我们知道,虽然陶渊明在现实的仕宦方面算是失败者,可是陶渊明的失败不同于孟浩然的失败:孟浩然是求而不得,陶渊明则是人家给他,他不要了,这是二人心理完全不同的一点。所以,孟浩然最后真的是陷入了迷津。前面我提到了我的一个学生,她曾写信给我,说自己忽然间有了一种迷津的感觉,不知道应该如何走下去。但是,这不是老师可以帮你选择的,是你自己内心要有一种真正的修养,如《论语》中所说的“朝闻道,夕死可矣”,要达到这样一种境界才行。可孟浩然当时真的是无可奈何,他说:我想问一个人,我应该怎么办呢?但我所面对的是什么?“平海夕漫漫”。“平海”,指长江下游快要进海处宽阔的水面,一般说来,江水入海的地方,江面都很广阔,所以古称镇江以下的长江为“海门”,也就是入海的海口。那么什么是“平海”呢?其实,海没有平的,江也没有平的,“平海”是极言其广远的意思。这一句是说:已经黄昏了,我面前是那么茫茫的一片大海,我究竟应该走哪一条路呢?总之,这首诗表达了孟浩然求隐和求仕两方面落空的悲哀,而他把这种茫然的落空的悲慨写得非常好。“迷津欲有问,平海夕漫漫”,情与景完全结合到一起了。

到现在为止,我们已经讲了孟浩然的两首诗:《望洞庭湖赠张丞相》和《早寒江上有怀》,这两首诗都有自然浑成的一面,体现出盛唐诗歌重兴象的特点。从前我的老师常常说,有些人写诗,总是写得比较落实。什么叫“落实”呢?我现在说“落实”很容易引起人的误会,因为中国人往往说把什么政策实行了,就是落实,所以落实是好的事情。我的老师当年所说的落实并不是这个意思,他所谓的“落实”就是说你把你的感情很死板地说出来了,而没有一种感发的生命。凡是好的诗歌,都要给读者一种感动,而这种感动还不只是说一就是一,说二就是二的死板的感动,它能给你很多的启发和联想,使你的内心也产生了一种生命。落实与真实不同,你写作的时候一定要真实,《易经》上说“修辞立其诚”,你要想把文章写得好,写得美,第一个条件就是要真诚,要能够把你切实的感受写出来。我曾经说过,文章的雕琢修饰本来不是坏的事情,可是第一,你要先有一个真诚的根本,而你的雕琢修饰都是为了恰到好处地表现你的本质。但实际上,很多人的修饰、描写都是在外表上下功夫,他内心并没有真正的感动。比如“云破月来花弄影”,王国维说:“著一‘弄’字而境界全出。”为什么?因为你用了一个“弄”字,就把你对于景物的感受表现出来了。那花影不是死在那里,而是在摇动;不仅在摇动,而且有人的感情,仿佛它在那里赏玩自己的影子一样,如果说成“花有影”,就成了死板的说明了。不但写景物如此,写情意也是这样。像“欲济无舟楫,端居耻圣明”这两句就写得太死板了。这是很难说清楚的一件事情,不过我一定要很诚实地告诉大家,你真的写诗的时候,就是差一点点,它给人的感受就是不同的。所以说到写作,你写得不真实当然不好;你写得真实,但把那个真实写得太死板了,这样也不好,你要让读者在你所说的以外引起很多联想来,这才是真正的诗的好处。所以我们看孟浩然的诗,像“微云淡河汉,疏雨滴梧桐”、“八月湖水平,涵虚混太清”、“木落雁南渡,北风江上寒”这样的诗句,都能让你产生很多的联想和感动;可是,像“欲济无舟楫,端居耻圣明”,他完全用说明,就显得太落实了。孟浩然这个人真是很奇怪,他有非常超逸的一面,也有非常落实的一面。

不止如此,他落实的这一面还可以分成两种情形,一种是在情意上写得落实,像“欲济无舟楫,端居耻圣明”这样的句子;另一种是在景物上写得落实。比如他的《彭蠡湖中望庐山》一诗中有这样的句子:“黯黮凝黛色,峥嵘当曙空。香炉初上日,瀑布喷成虹。”庐山在江西省,彭蠡湖在庐山附近;“黯黮”是黑沉沉的样子。他说:庐山本来是黑沉沉的一片,可是在黑暗中已经包含着天要亮的那种光色。慢慢的,天亮了,一座座高山的黑影当着破晓的天空,越来越清楚了。在最高的香炉峰上,太阳刚刚升起;此时瀑布正流而下,阳光斜射过来,似乎形成了一道彩虹。在这几句中,他所描写的都是外表的景色,从中你看到孟浩然是欢喜的,还是悲哀的?是快乐的,还是忧愁的?你看不到,这里没有表现他情意方面的感发,而且,它给你什么感发了吗?我们可以做一个比较。像“木落雁南渡,北风江上寒”这两句写的同样是景物,可是,即使我们不看他下边写情感的句子,也能产生一种感动。再比如王绩的《野望》,说“树树皆秋色,山山唯落晖”,我们只从他所写的景物之中,就知道他是有感受的。而现在孟浩然的这几句诗,写的只是客观的风景,就像照相机照下来的一样。画家就不同了,画家画的也是山水,但山水之中有画家自己的感受在里边;而照相机照下来的山水,则山水就是山水,其中没有人的感受。当然,有些摄影师也会在大自然中选取使他感动的景物,而且他能够从所拍摄的景物中表现出他的品格与感受,不过,这得是最好的摄影家才能做到的。所以,诗人写景物也有这么两种:一种是非常客观地描摹景物的外表,他也可以写得很细致很真切,但不表现自己主观的感受;另一种就是在景物之中包含着个人的感受。

刚才我们说到,王国维曾赞美“云破月来花弄影”一句;此外,他还说: “‘红杏枝头春意闹’,著一‘闹’字而境界全出。”本来,“闹”指的是喧哗、喧闹,是声音;而枝头的“红杏”是颜色的红艳与花朵的盛多,可诗人从中体会出一种喧闹的感觉——用形容这种感觉的词去形容另外一种感觉,这是诗人常用的手法。比如李贺有一首诗中说“东关酸风射眸子”(《金铜仙人辞汉歌》),“酸”是味觉,“风”能使人有寒冷的感觉,可是他却用“酸”形容风,你尝过哪里的风是苦的,哪里的风又是酸的呢?再比如人们常说“凄风苦雨”,什么样的雨是苦的?他之所以这样说,为的是使读者有一种真切的感受。花开得那么多,就像很多人在一起,非常喧哗的样子,一个“闹”字更能够使你想象到花的盛多与颜色的红艳,传达了诗人对于枝头红杏的一种感受。我们再看“木落雁南渡,北风江上寒”二句,一个“寒”字加上前面的景物描写,使读者不仅体会到诗人身体上的寒冷,而且体会到他心理上孤独寂寞的感觉,它本身就有这样一种提示。可是像“黯黮凝黛色”这样的描写中没有渗透作者自己的感受,所以也就不能暗示给读者某种感情了。

除此之外,孟浩然的某些诗句在写景之中还有一种象喻的意味。比如“迷津欲有问,平海夕漫漫”两句,他所写的并不只是说他眼中所见的渡口迷失了,而且象征着他人生的航路迷失了。不但我自己迷失了,我要找一个人,问一问我应该走哪一条路,可是那么广远的一片大海,包围在我身边的、展现在我眼前的只是迷茫的一片。像这一类诗,往往能给读者更丰富的暗示和联想。

前面我们说,中国的山水田园诗中关于景物的描写有两类:一类只是刻划外表的形貌;另一类是写山水给诗人的感发。我们举了一些例子,知道孟浩然的诗并没有仅仅局限于刻划形貌的那一种,他也有写山水感发的一类诗,所以杜甫曾经赞美他说:“赋诗何必多,往往凌鲍谢。”他说孟浩然的诗虽然不多,可是他常常有超过鲍照和谢灵运的地方。谢灵运的诗有什么特色?就是比较喜欢刻划山水的形貌。《文心雕龙》上说“物色之动,心亦摇焉”,外物景象的变化会使你的内心随之变化,产生一种感动;而谢灵运的诗只是刻划山水的外表,不表现这个“心亦摇焉”。以他的《从斤竹涧越岭溪行》为例,大家看他写景物的句子:“岩下云方合,花上露犹泫。逶迤傍隈隩,迢递陟陉岘……萍泛沉深,菰蒲冒清浅。”他说:山岩下的白云刚刚聚拢在一起,花上的露水还没有干。我在曲折而又狭窄的山路上行走,已经走了很远;我登上最高峻、最危险的山岭,看到深水上漂荡着蘋萍,浅水中已经长出菰蒲了。所以你看他写的只是外表,这里边有他的感动吗?没有,这是谢灵运写景的一个特色。但是谢灵运不是不写感动,他要把景物与感动分开,写景的时候就单纯写景,而最后他说“握兰勤徒结,折麻心莫展”,这个就是他的感动了。因为他的这种感动没有与山水结合起来,所以从这一点而言,孟浩然的确超过了他。

综合起来,孟浩然写景的诗有三种:第一种是只写景物的形状而没有情意的感动;第二种写的还是风景,可是从外表的形状引起了内心的感动,在写实中表现了某种感受;第三种既是写实,也是象征,从表面的写实之中表现了象征的意思。所以孟浩然的诗很难讲,就是因为他表现了不同的层次、不同的方面。

知道了他如何写景,下面我们再看他如何写情。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,像“欲济无舟楫,端居耻圣明”这样的句子,他写情只是一种说明,也就是直接叙写自己的情意,如同写风景只描写外表一样,这是他写情的第一种;第二种是情景相生,把景物与感情打成一片来写,比如“我家襄水曲,遥隔楚云端”,这两句他想说的是什么?思乡。可是他并没有说:“思乡欲断肠。”你如果只是说明,告诉人家说“我很想家”,而人家不能够真正感受得到。所谓情景相生,是说在写感情的时候,不是很笨地说什么“端居耻圣明”或“思乡欲断肠”,而是很形象地表现。“我家襄水曲”,“曲”者,水边,杜甫说“春日潜行曲江曲”(《哀江头》),指的就是在曲江江边散步。“襄水曲”指襄水的水边,你可以想象那个水边,那种很遥远的感觉;下边的“遥隔楚云端”就更好了,隔得很远,在那蓝天白云的尽头,就是我的家乡。他也写情,但真的是情景相生。不是死板地说明他的情,而是用一种很形象的“襄水”、“楚云”来表现他的情。再比如“乡泪客中尽,孤帆天际看”两句,“乡泪客中尽”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落实的说法,说我思乡的眼泪在做客的时候都流尽了,可这句话还是很好,它表现了飘泊时间的长久;而且,他接着说“孤帆天际看”——一句点明思乡的主旨,另一句用形象来补充;一句写情比较多,另一句写景比较多,两句互相呼应,互相陪衬,所以是情景相生。这样的诗当然很好,但现在我要讲他更好的一首诗——《与诸子登岘山》:

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。

江山留胜迹,我辈复登临。

水落鱼梁浅,天寒梦泽深。

羊公碑尚在,读罢泪沾襟。

我们刚刚讲到孟浩然写情的两种方式,除此之外,孟浩然写情还有第三种方式,就是写情的本身。他不假借风景,也不划定框框来说明,而只是单纯写感情的活动,就自然透出一种感发的力量。像我们以前讲的陈子昂那首《登幽州台歌》就是如此,他整个的感情是在进行的、活动的。这一点很难说明,可对诗歌而言非常重要,尤其你要是学作诗的话,就应该知道怎么样能写得好,怎么样才能使感情有生命。孟浩然的这首诗也是这样写情的,他说“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”,“代”是更替;“谢”是消逝,人间的事物向来是更替的、消逝的,春天来了,冬天走了;夏天来了,春天走了。人也是这样,一代又一代,小孩子长大了,年轻的变老了,年老的死去了。去的尽管去,来的尽管来;每一天每一天地去,每一天每一天地来,在来去匆匆之间,就形成了古今,你说孟浩然已经是千年前的古人了,他怎么过去的?一天一天地过去,他就成了古人;一天一天地来了,就来到了现在。这两句写得很好,他不但写出了个人的悲慨,更写尽了人世间所有的盛衰变化,表现了一种古今循环不断的哲理。表面上看起来,这两句虽然是说明,可是他所说的是人世间一个最普遍的现象,所以它能给读者很多的感兴,任何时代的读者,都在这种现象的包笼之中,都可以因读此诗而产生一种共鸣。

对于这两句诗,宋朝的刘辰翁曾评价说“起得高古”,起句一出来,就把古往今来都打入网中了。而且,“略无粉色”,“粉”是一种装饰,像那首《望洞庭湖赠张丞相》,气象确实高远,可他对于景物是一种描绘,说湖水怎么样,天光怎么样,波浪怎么样。这首《与诸子登岘山》也是写大自然,可山怎么样,水怎么样,他都没有写,他只是主要写了古往今来盛衰兴亡的悲慨,而没有用这些景物来描绘修饰,所以刘辰翁说它“情景俱称,悲慨胜于形容”。我们说这两句写得好,但这还只是一个概念,说人世间有生老病死的代谢,岁月的往来之间就成为古今。下边,他要把这个概念用一个很具体的事件表现出来。

“江山留胜迹,我辈复登临”。这首诗的题目是《与诸子登岘山》,“岘山”也叫岘首山,在湖北襄阳县的南边,是襄阳的名胜之一。这座山之所以有名,不仅是因为这里的江山美丽,而且还因为这美好的江山结合了很多历史的事迹,这也是在中国欣赏风景的一个特色——你所看到的不只是江山的外表,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情意上的感受。不然的话,山就是山,水就是水,山水能成为古迹,是因为山水中曾经结合了历史,有些事情值得我们纪念并传留下来。也正因为如此,才使得山水更加丰富起来了,所以是“胜迹”。那么,江山留下了什么“胜迹”呢?这就关系到中国古代的一个人——羊祜。据《晋书 ?羊祜传》记载,羊祜镇守荆襄的时候,常常到岘山上去饮酒赋诗。他曾对同游慨叹道:“自有宇宙,便有此山。由来贤达胜士,登此远望,如我与卿者多矣!皆湮灭无闻,使人悲伤。”他说,自古以来,贤德而有才能的读书人登上这座山向远处瞻望,像我与你们这样的朋友,历代有多少呢!可今天有哪个还在?有的人登上山后,找个地方刻上自己的名字,但后来人又知道你是谁呢?更何况有的人连名字都没有刻下来,所以“湮灭无闻,使人悲伤”。那么,羊祜是怎样一个人?历史上说,他是一个非常宽大慈爱的人。他的品格好到什么程度?可以举一个例子。大家知道,三国中蜀最先被魏灭亡,其后魏又被晋所篡夺,最后只剩下南方的吴国与北方的晋国相对峙。而荆州襄阳一带正是晋、吴两国对立的所在,是晋的国防前线,所以这里的政治好坏关系重大。晋朝的羊祜就是在这里镇守,他以身作则,推行教化,把荆襄一带治理得非常好。羊祜是军政长官,除了当地的民政外,还要管理军事。有一次,孙吴大将陆抗生病了,羊祜派人送药给他,陆抗的手下人说:这是敌人给的药,你不能吃。陆抗答道:“岂有鸩人羊叔子乎?”羊祜,号叔子,他说:哪里有给人药里边下毒的羊叔子呢?他绝不是这样的人。所以你看,连敌人都这样相信他!羊祜生前深得人民爱戴,在他死后,襄阳的老百姓为了纪念他,就在岘山上立了庙,树了碑,据说,“望其碑者,莫不流涕”,所以又叫“堕泪碑”。可见,谁对人民好,人民一定会知道,也一定会感激他、怀念他。现在孟浩然登上岘山,看到当年遗留下来的古迹,他何尝不想能够有机会做一番事业,建立羊祜那样的事功,有那样的德业流传下来,可是他没有。在古代,羊祜与他的朋友曾登临此山,有过江山依旧、人生短暂的感伤。这里的江是羊祜看到的江,山是羊祜望过的山;而今天,我与我的朋友也来登临此山了。在这两句中,诗人没有把他的悲慨直接说出来,说我孟浩然如何如何,他只是做了一个对比,却又没有指明对比的意思,可是自然流露出一种很含蓄的感动。

以上四句,作者都是写古今的悲慨,下面开始写景物。

“水落鱼梁浅,天寒梦泽深”。“鱼梁”是岘山下的一片沙洲。夏天常常下雨,所以水很深;到了秋天,雨水少了,当水落下去的时候,就浅浅地露出了鱼梁。这句表明了时节的改变。当四时春夏秋冬变化的时候,你会看到大自然的景物也有所变化,而诗人喜欢写春秋两个季节,陆机就曾说“悲落叶于劲秋,喜柔条于芳春”(《文赋》),所以有时候人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物的生命有一种共鸣的感受:当你看到季节的变化,就会有一种内心的感动。“水落鱼梁浅”这一句写的是景物的变化,它与刚才我们所说的古今之感慨是相应和的。“人事有代谢”就“往来成古今”,古往今来就形成了历史,而雨水从深到浅这种季节的变化不也是人世间的一种代谢吗?接着,“天寒梦泽深”,“深”在这里有两个意思:一则是说云梦泽的水很深;再则是指遥远的意思。已经是寒冷的秋天了,从岘山上俯瞰下面,可以看到云梦泽在那么遥远的看不清楚的地方。

最后两句,“羊公碑尚在,读罢泪沾襟”。“碑”就是前面我们提到的“堕泪碑”。多少年过去了,多少季节消逝了,在古今的盛衰代谢中,在春秋的季节变化中,羊祜的碑仍然在这里。所以宇宙之中有变者,有不变者。这一句中,“碑”还在,“碑”是不变的;可是羊公呢?羊公早已经作古了。当我读了堕泪碑的碑文后,不由得泪落沾襟。这句的“泪沾襟”有两种可能:一个是说羊公这么好的人已经不在了,而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将来,都难以找到像羊公这样值得人们怀念的人了;还有一个原因,他很可能是因感慨自己的一事无成而落泪。人家羊公虽然死去千百年了,可他的碑还在这里,而我孟浩然呢?前面我说过,孟浩然死后,他的诗就散佚了,是王士源搜集了他的部分作品,然后整理出来的。不然,若真的都散失了,我们今天谁还知道历史上有过孟浩然这么一个人呢?不管他有过多么好的生命,多么好的感情,多么好的理想,不是都消逝了吗?所以我认为这首诗的最后两句一个是慨叹羊公的不在,同时也可能是感慨自己的无成。但究竟怎么样,孟浩然并没有说,他只是告诉我们:他处在这种情境之下,就流下泪来了。

以上我们讲了孟浩然的几首诗,大家可以看到,孟浩然的诗歌真是很复杂。从诗的内容上看,他早年追求闲适的隐居生活,写了一些反映这种生活的诗;中年来到长安求仕,这时的诗多表现追求仕用的心情;晚年求仕失败后,他的作品则表现了这种失志的迷惘。所以,结合生活经历的不同,他的诗可以分成这样三个阶段。从诗的风格来看,无论是写景还是言情,他都有不同风格的表现,这一点我们前面已经说得很详细了。

我们知道孟浩然的诗风是复杂的,而他的个性也是复杂的,有时甚至是矛盾的。一方面,他早年求隐,求隐的缘故,是因为他天性中讨厌世界上那些庸俗的事情;可到了中年之后,他有一种落空的悲哀,于是返回来求仕。这使我想到很久以前看过的一个故事,而这个故事,就是我的老师顾随先生翻译的一篇小说。顾先生教我们古典诗词,可他本来是学习外国文学的,他曾经翻译过俄国作家安特列夫的短篇小说《大笑》。鲁迅先生也翻译过安特列夫的作品,一篇叫《瞒》,一篇叫《默》。安特列夫这个人很奇怪,他写的故事都不是真的写一个现实的故事,而是在故事中表现一个概念,他把这个概念很具体很形象地表现出来,用故事的形式寄托了对于人生的某种感受和看法。比如《瞒》就是说隐瞒、欺骗,整部小说都是表现作者对于人生的一种虚幻的感觉,他觉得什么都是假的,一切都在欺骗之中。《默》就是说寂寞、沉默、没有声音,是写人生的一种孤独寂寞,人与人之间不能够彼此交流的痛苦感受。所以这两篇小说都是写人生的某种感受、某种概念,而他是用故事的形式写出来的,而且写得很好。在这里,我只能是把这两篇小说所表达的感受告诉大家,不能做更为详细的介绍。

下面,我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《大笑》这篇小说。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:有一个男子,在路边等他的女朋友,两人事先约定,那天晚上要去参加一个舞会。起初,他看手表,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十分钟,后来还差五分钟,等时间到了,女友还没有来。又是五分钟、十分钟过去了,依旧不见女友的影子,于是他决定不再等了。因为那是一个化装舞会,要换上衣服,戴上面具,所以他先来到一个租衣服的店里。进店以后,人家给他拿出一件很庄严、高贵的礼服,可他穿上后觉得太肥大,好像人都看不见了,不合适,就换了一件工人的工作服。为了劳动时方便,这种衣服的袖子和裤腿都是绑起来的,他穿上这一件后,又觉得太紧,手脚都被束缚住了,于是店主拿出了第三件。这是一件舞台上的小丑穿的衣服,为了要逗人发笑,看上去花花绿绿的非常滑稽。他试了试,觉得这件还可以,就穿上了。然后还要戴一个面具,店主把各种面具拿来让他试,结果都不合适。最后,他选了一个中国人脸孔的面具——大家要注意,在这篇小说中,中国人的脸孔代表的是没有任何感情,这应该是对我们中国人的讽刺了。记得有一次南开大学组织旅游,一路上我就发现那些外国的同学实在是很活泼。同行的一位南开的老师说:我觉得外国人往往能够很勇敢地表示他们的感情,而我们中国的学生从来不是这样的。总而言之,一般人的感觉是如此的。所以,小说写那个人最后戴上了一个中国人脸孔的面具,就是没有表情,好像白痴一样的脸孔。在舞会上,他发现了那位他一直在追求、等待的女友,于是他想走上前去对她说“我等你很久了”之类的话。可是,每次到了这个女孩子面前,当他要倾诉自己最悲哀、最痛苦的感情时,那女孩子一见他的衣服和面孔,就大笑不止,所以他尝试了很多次,都失败了。《大笑》就是写的这么一个故事,但它有很多象征意义,就是说一个人,你既不能穿上庄严华贵的那个阶层的衣服,你觉得不合适;也不能真正穿上工人的衣服,你也觉得不合适。所以,你既不能归属到这样的生活,又不能归属到那样的生活;既不能令,又不受命,于是陷入了夹缝之中,变成一个不被人接纳的可悲的人。当然,这篇小说还有别的暗示,就是说有时候,人与人之间,无论你内心有多么深刻的或者沉痛悲哀的感情,但在别人看起来,你是可笑的,你没有办法让别人了解你。

我现在讲孟浩然,为什么讲到这篇小说呢?其实,孟浩然最后何尝不是落在夹缝之中。如果真的让他去做官,我们知道他是一个不喜事务的人,而官场上的种种虚伪的应酬、官僚的腐败,这些他都不能够忍受。有这么一个故事,说韩朝宗曾经做荆州一带的地方长官,他很喜欢推荐贤才,也愿意推荐孟浩然去做官。有一次,他与孟浩然约好,说某日要带他去见一个人,可是到了那天,孟浩然把这件事忘记了,正好他遇见几个好友,于是喝起酒来。后来有人提醒他,说韩荆州在等你,你怎么不去?他回答道:“业已饮,遑恤他。”就是说我已经喝酒喝得很高兴了,哪里来得及顾念其他的事情!由此可见,孟浩然不能够适应官场中的生活。可是,你如果让他安心去隐居,像陶渊明那样,“托身已得所,千载不相违”,他又做不到。陶渊明做到了,他当然也贫穷劳苦,也有寂寞的时候,但他有他自己的完成,他能够在隐居生活中体会到一种自得的快乐。而孟浩然呢?他不能一直坚持下去,他放弃了原来所持守的完成,去追求另外的完成,而另外的也终归没有得到,他两方面都落空了。所以,他最后落入了求隐与求仕两方面都不能够心安理得的夹缝之中,迷失了自己的方向。“迷津欲有问,平海夕漫漫”,正是这种心境的写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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